近日,中国科学院院士、中科院量子信息与量子科技创新研究院院长、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常务副校长潘建伟做客清华经管学院毕业典礼,并以“科学的价值”为主题发表演讲。
在演讲中,潘建伟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出发,阐释了科学和科学研究对个人和社会的重大意义。同时,他还对中国科研的发展现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。
科学的价值——清华经管学院2018毕业典礼演讲
清华经管学院2018届毕业班的同学们,老师们,朋友们:
下午好!
非常荣幸受钱颖一院长的邀请,来参加今天的毕业典礼,向同学们表示祝贺!荣幸之余,我也诚惶诚恐,因为本人从事的是物理研究,并不懂经济管理,今天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?后来我想,中国科大的很多毕业生,原本是物理、数学专业的,转行经济、金融后都很成功,这给了我不小的信心;而且,由于偶然的原因,我研究过Black-Scholes期权定价模型,发现里面用到了类似分子布朗运动的Ito积分。当时我觉得这个模型很妙,大胆断言这一工作应该得诺贝尔奖,果不其然。既然自然科学与经济、金融有如此紧密的联系,我又觉得自己的鉴赏力还不错,所以今天我大胆地来到这里,希望同大家交流和分享一下自己人生的感悟,谈一谈科学的价值。
科学对于个人的价值
说到科学的价值,我并不想介绍一些艰深的原理,告诉你某个定理、定律多么厉害。在我看来,科学的首要价值,对于个人而言,在于它是赖以达到内心宁静的最可靠途径。为什么这么说?内心宁静的最大敌人,其实就是恐惧和忧虑。人为什么会感到恐惧、忧虑?皆源于未知,找不到自己的归宿。所以人始以来,我们就一直在追问“我们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”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。我仍然记得,一个晚上我母亲带我到邻村去看电影,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,天特别黑。我很害怕,因为传说这条路上有鬼,会出来抓人。我母亲就给我讲,不用害怕,人死了会重新去投胎,哪怕万一被鬼给抓了,也没什么关系。我当时感到特别安慰,哦,原来是这样子,人是可以永生的!
其实,在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前,对于宇宙起源、人类归宿等大问题,我们只能在宗教的范畴来解决。有一段时间,我特别希望搞清楚,为什么基督教会得到如此广泛的喜爱和接受,尤其在西方;我专门去读了《圣经》,并没有真正搞明白。后来,偶然看了一本书,美国作家房龙写的《圣经的故事》,我开始明白了。
当时的社会分“奴隶”、“平民”和“贵族”等几个阶层,奴隶就是奴隶,平民就是平民,贵族就是贵族。于是,奴隶就以为因为自己是奴隶,永远不如贵族,被欺压是命中注定的。可是,《圣经》却告诉你:其实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,不管你是贫贱富贵,黑人白人,我们都是兄弟,都是上帝的子民,宇宙万物和人类都是由上帝创造的!这样一来,你就会觉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零零的,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,有上帝在关怀着我们;而且,因为信奉上帝,人死后还可以进入天堂,你心里就会感到特别的平和安宁。正因为此,爱因斯坦在少年时代深深地信仰宗教。但在他12岁那年,他的这种信仰突然中止了,由于读了通俗的科学书籍,他很快明白《圣经》里的故事有许多不可能是真实的。
随着科学的发展,到了上个世纪,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诞生,终于从现实上而不仅仅是从精神上解释了宇宙的起源和演化,当然也包括我们人类。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,在大概一百几十亿年前,由于量子涨落,一个“奇点”发生了爆炸,“炸”出了时间、空间和构成万物的基本粒子。最初宇宙中只有氢和氦两种元素,在引力的作用下聚集在一起,形成了第一代恒星。恒星在核聚变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碳、氧、铁等各种更重的元素;当核聚变的原料耗尽后,恒星由于抵抗不了引力而坍塌,发生剧烈的爆炸,这一过程中形成了重金属元素。
有这些重元素才有了能够形成行星和生命的物质,最终在大约45亿年前形成了地球,又通过亿万年的进化才有了我们人类。所以在座诸位身上的每一个原子,都是来源于许多亿年前某颗恒星的爆炸。那么,大家是否觉得,宇宙演化出人类这样的智慧生命已是殊为不易,而芸芸众生之中大家又能相遇,该是多么大的缘分!所以,爱护这个世界,珍惜你身边的人和事,这也是科学能够告诉我们的。
我们现在可以体会到,在宇宙面前,人类确实是非常的渺小;但人类又是伟大的,以人类脆弱的个体,居然还可以仰望星空,去窥探宇宙的奥秘。有人认为,科学的价值体现在现实世界,它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更好,但对于精神的启示,就不如宗教了。但是我觉得并非如此。面对浩瀚的宇宙,人们自当心存敬畏;但人类又并非仅仅只能敬畏。
在自然界的规律面前,所有人都是平等的,不会因为你地位的高低和财富的多寡而改变;而自然界的规律更是可以被理解和掌握的,认识自然、改造自然,正是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的标志。这种自豪感,是宗教所不能给予的。所以,爱因斯坦在放弃了宗教的天堂后,又找到了另一个“天堂”,他说:“在我们身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,它离开我们人类而独立存在,它在我们面前是一个永恒的谜。对这个世界的凝视深思,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我们。通向这个天堂的道路,并不像通向宗教天堂那样舒坦和诱人,但它已经证明是可以信赖的。”
同样,大家终于能够明白,科学已经使人类登上了万物之灵的顶峰,所以人降生在这个世上,总要做点什么,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;但又不能强求,自然的规律无法改变,再怎么强求,人类对于自然界而言仍然是渺小的。其实回想起来,我自己一路走来,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在践行这样的原则。我小的时候,生活在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,父母的感情非常融洽。我至今仍然记得,一个夏天的晚上,一家人围坐在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旁,父亲给我释讲《聊斋》的故事,母亲在一旁倾听,一幅温馨的场景。
在这种温馨的环境下,父母对我的要求也很宽容。我喜欢放学后把作业带到山上去写,父母也不会把我抓回家去。高中毕业后考大学,我记得当时有过犹豫,本来我是可以保送到一所著名大学学习经济管理的——我曾有机会成为大家的同行,当然这样的话就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被钱院长邀请来到这里了——但我又非常喜欢物理,在跟我父母亲散步的时候我说,我想报考物理专业,又怕学物理养不活家人。我父母说,没关系,我们都有退休工资,按照你自己的兴趣来就可以了。所以那时候我忽然发现,排除了功利的想法,抉择其实很简单,只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。
后来我到欧洲留学,接着又继续在欧洲搞合作研究。有一年春天,我在奥地利维也纳的实验做完了,本该尽快赶到德国海德堡去筹建自己的实验室,可我很留恋在多瑙河边采摘荠菜的那一份惬意,担心到海德堡就再也采不了荠菜了,于是就在维也纳多待了一段时间。结果,在海德堡的实验计划被延后了,后续的一个重要实验被别人先做了出来。当时,我感到有些懊恼,尤其是后来我发现在海德堡的内卡河边其实也有荠菜。
但是,我很快就释然了:工作是做不完的,这个实验未能如愿,下个实验再努力就是了,没有必要给自己施加那么大压力,相对悠闲一点,回到实验室的效率反而会更高。我非常喜欢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一句话:人可以做他想做的,但不能要他想要的。科学研究其实正是如此,你费了大把力气,可能什么也发现不了;有的猜想可能一辈子都验证不了;也有可能像我刚刚讲的那样,努力了半天,结果被别人捷足先登了,但是探索和努力的过程本身,已经是科学带来的最大乐趣。
我想说的是,从容不迫的环境,其实是更加重要的。现在中国的学生,真的很辛苦,但是辛苦的目的是什么呢?不应该把求知变成了解难题、考高分,上好学校也不应该仅仅为了以后能够找一个好工作。这种外在的、功利的氛围,会让青少年变得越来越现实,难以静下心去钻研。
有一次,我到阿尔卑斯山脉的一个大峡谷去旅行,在当地乡村碰到一位80多岁、坐轮椅的老太太。她了解到我是从事量子隐形传态研究的时候,脱口而出:“我知道你的研究工作,我读过你们在《自然》上发表的论文,我尽力了,但是没看懂。”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,可能生活都无法自理,但仍然保持着对科学的兴趣,这样一种文化氛围真是滋生大师、滋生深层次发现的极好土壤。
说了这么多,我想表达的科学或教育的价值,其实早在将近100年前梁启超先生就已经告诉我们了。他说,为什么要上大学?他认为,教育应分为知育、情育、意育三方面,知育要教到人不惑,情育要教到人不忧,意育要教到人不惧。那么我们现在来看,其实科学正是达到不惑、不忧、不惧的最好方法。